花

我脑子里嗡嗡响着，似睡非睡地摊倒在床的一边，用下意识的思维在想，这对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，我怎么会对她如此着迷呢？七天前的早上，她左手搂着一大把殷红的玫瑰花，右手很艰难地拉着公共汽车上的扶手；站的紧挨着我，然而我们始终是二个陌生人。一个急刹车不期而至，车内哗然，她也连同那些花一起倒在了我的身上。花的刺划破了包装纸，直扎到我胳膊的肉里，血很迅速地流出来。她慌乱地连声道歉，拿纸巾给我止血；我不知所措，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染红她的手指，渗到指甲缝里头，斑斑迹迹的，万分凄惨……可后来我怎么会对她如此着迷呢？是她要带我去买药，是她要请我吃饭，是她要告诉我自己是个结过婚却独居的女人，更是她邀请我来到她一个人的家……如此说来，应多是她的不是了。我倒在床上用下意识的思维这样想着，心里又稍许宽慰了些。

她将身体从我身边移开，下床理了理头发，出了房门。我借机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了看外面，阳光还很好。这初秋的阳光丝毫不逊于仲夏，只是隔着玻璃看过去，有些昏黄。现在还是午后呢——星期天的午后。

我想起了我今天出门的原因。她打电话邀请我来她家的时候，我和敏正在吃午饭。我和敏做的是同样的工作，一年多前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同一个部门工作，敏当我的副手，经常被我教训。可有一天敏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她喜欢我，接着我们同居了。敏去了另一家公司，做着一份薪水更少的工作，为的是让我们可以更公开地相爱。我歉疚着，却也无计可施。敏说：“谁的电话？”我说：“公司来的，我今天得去加班。”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被什么揪了一下，完全忘了饭菜的滋味。

我怀着这样双重的歉疚起了床。她穿一身白色睡衣在客厅里摆弄着形状各异的花瓶，头发仍旧散乱，不过松松地束在了脑后，肤色也是一种昏黄，大概是光线的原因，除了深色的眼窝，五官全不明了，像时间放久了的圣母的肖像画，色彩黯淡了，却越发显得安详。一种可以让人沉睡的安详。

“上次就是这束花扎伤的你，”她指着一个乳白色的花瓶里的一束玫瑰，似乎有些惋惜地说，“我一直不愿意扔掉，可今天终于干枯了。”干枯的花像凝固的血迹一样，红得发黑。那上面恐怕还留着我的血痂呢，我心里暗想，嘴里却说：“你很喜欢花……”她点头：“我喜欢闻各种花香。每一种花香能满足人的一种欲望。比方说吧，茉莉的香味总让能人忘记疲劳，菊花的香味像夏天的雪水，驱走炎热，而玫瑰的香味却总是让人觉得它很好吃。”我笑道：“好像有点那么回事。不过我从不养花，不忍心把花养在瓶子里，看着它们慢慢地死。”她笑道：“你倒懂得怜香惜玉……不过谁让花儿招人喜欢呢？……所以我还算好的，不懂得太多养花的决窍，不会在水里加盐来保鲜，花儿到了我手上，多半死得快些。”

她提议让我陪她去买花，我答应了。在鲜花市场，我无心赏花，任凭她一人在那里挑挑拣拣。回来的路上，敏打来电话，我搪塞了几句。回头对她说：“我得走了。”她问道：“有约会？”我苦笑：“哪里？光棍一条，一人吃饱，全家吃饱……”她陪笑，突然很神秘地说：“跟我进屋一下。”

她把买来的花儿放在浴室的水池里，拆开包装，一支一支地审视起来。“我买得多，你带些回去吧。”她笑着对我说。“单身汉的房间最需要改善空气了。”我忙推说路远，拿不到家，花先死了。她却细细地挑了几支玫瑰和百合，红的，粉红的，白的，先用湿的花泥把根部裹了，再套上一层塑料袋，最后拿报纸包了根部的一部分，正好够一只手握住的大小，笑着递给我道：“这次要小心玫瑰的刺。”我支吾着，伸着双手却始终不敢去接那花，喉咙也像被什么哽住了，艰难地说了两个字，“谢谢……”她终于不由分说地将花塞在了我的手里。

我就这样握着花出了门。“现在就扔掉么？总不能扔在她的家门口吧？”我心想，“可是扔在哪里合适呢？”我边走边寻找合适的地方。平时随地扔垃圾的时候固然多的，良心发现时也会去寻找垃圾桶，可现在我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扔掉我手上这束花了。我慌张地四处张望着，好像拿了别人血汗的劫匪，满街都是我的讨债鬼。

我去乘地铁。在地铁的站台上，我找了个位子坐下了，终于可以把花放一放了，就放在座位的旁边。列车来了，我飞也似的钻进车厢，终于没有带走那束花。

车厢里很挤，没有座位，我靠扶手站着。我对面站的是一位中年妇女，皮肤油亮黝黑。她手里握着一束花，是玫瑰和百合，红的，粉红的，白的，根部的一部分包着报纸，大约是怕被玫瑰的刺扎着。可是她那只粗糙的手却一把抓住了中间有刺的地方，完全没有顾及那些。那张五官有些夸张的脸上也荡漾着异常满足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