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虎老虎

我是一个习惯了各种各样耸人听闻传说的人，我从来不介意事实真相究竟如何，我知道一切故事都是对现实的模仿和隐喻，我感觉到执着于事实的路途充满危险。华南虎的争执令人厌倦，人人都在含沙射影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，像夫妻双方试探一场心知肚明的越轨行为。终于它快接近尾声了，我们真是病得不轻。

    我听人说起过，曾经从海里打捞到老虎，那虎色彩斑驳，出水即死，乃鲨鱼感气而化。有人二十年前在八角街上买到一张白色孟加拉虎皮，这黑白相见的虎皮至今仍得意洋洋地铺在他的案头。虎死则目光下坠，沉入土地化为清冷宝石。神农架上被称为“过山黄”的猛虎，獠牙长一尺，体重千斤，肖似博物馆里的剑齿骨骼，徒众便是白虎夷。美洲没有虎，博尔赫斯偏又对它如痴如醉，流线巨大的黄色条纹出没于他吊诡的梦中，他见到汉文里的“虎”字时，一定是要赞叹羡慕不已的。莫言数次在文中提到通灵虎须，他趴在一堆稿纸里，小眼睛精气内敛，满脸坏笑。这半神半鬼的孽畜千百年来骚扰亚洲的村庄，劫掠山中险径，驮着好勇斗狠的仙人，看守使人疯狂的宝藏，它身旁有伥鬼相伴，可以幻化人形，叫人又恨又怕，从子路到1981年的猎户，杀虎者都是受人敬重的勇士。编造故事，本应留有余地，须知隔墙有耳，隔山有眼：我们现在有一个目击者，但是没有照片，但是我们能用他的脑袋保证，但是拿到拨款就买电脑和相机和盗版ADOBE套装，请领导阅示。

    在松花江对面，有一座“东北虎林园”，这座大公园在二十年里繁育出几百头长寿温柔的老虎，他们三五成群，和充当奶妈的狗、充当嬉戏对象和猎物的废牛混迹杂处。这些东北虎遵守纪律，团结，紧张，严肃，活泼，神态气度已经与独霸上千平方公里的先辈们毫无相通。然而夏秋之交，一个醉酒青年翻越高墙而入被咬死，还是提醒人们它们仍然是虎。虎园的冷库里，肉联库房一样地陈列着千百具虎尸，或寿终或斗死或病故，有的被切割成若干块儿，任你有钱也不敢卖给你，人人都一筹莫展。

    “老虎就是老虎，”杨飞说，“你想鉴别虎骨，只要给一条狗闻闻，不管它多凶悍，哪怕是西洋的斗狗斯塔夫、比特，是雪山上杀豹子的藏獒，也要吓得直往后倒退。”

    这件事我倒是亲眼得见：下午在动物园，一头老虎在围栏下的水泥假山里长啸一声，远处铁笼子里拼命散步的白狼立刻停下脚步，浑身筛糠，低声哀鸣。除了懒洋洋的熊瞎子，所有附近的动物都噤若寒蝉，包括我们这些穿着羽绒服的裸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