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自远古的感动

　　余光中说，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。确乎，三闾大夫披发长歌，行吟泽畔，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，言辞瑰丽；《招魂》、《哀郢》，催人肝肠；驷虬乘鹥，溘风上征，令人心驰神往。然而，这段荆楚文脉尚未激涌前，在三千年中国诗史的上游，曾有无数的潺溪瀑流在六合间流淌，千汇百转，最终聚合成浩淼的星汉。
　　这是一本静静的书，古朴且淳厚。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，《诗经》有着太多不可替代的影响力。子曰：“不学《诗》，无以言”，后世词章典出其中者俯拾即是。当字句间流露出那些清新、高雅、和谐、神秘的气质时，即便观者不曾识得，亦不免为之暇思纷涌。
　　一个寒雾初聚的清晨，书中的世界第一次展现在我的眼前：“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，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，溯回从之，道阻且长，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央。”隐约间，从书脊中传出汩汩的水声。于是，循着这声音，我且行且邈，如同从前那些手持木铎的采诗人一般，聆听着，吟唱着，步入了那个水汽弥漫的梦。
　　掀开诗经的第一页，便有湿雾蒙蒙扑面，入之愈深，愈觉水声潺湲，再入内，便有一股清泉涌出，蜿蜒流淌成小溪。水流由远及近，其声渐隆，终于，浪花溅湿了草鞋上的青苔，一江的涵淡澎湃泛着星辉，从书页间缓缓地流出，潮头初平两岸阔，伴着苍老的浮云与涛声。
　　从《诗经》中流出的这条大河静静地流淌着。河水经过秦地的峻岭，穿过天子的灵苑，淌过魏地的丘陵，绕过齐鲁的池泽，在云梦之畔兜出美丽的弧线，最终消失在吴越金色的迷瘴中。每经过一处，都有新的流水注入，使河流愈发声势浩大。在她的两岸，伴着时间的节拍，一幕幕场景自顾自地上演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旌旗猎猎，枪戟如林，威武雄壮的军队在崤山下集结。这里发生了战祸？不，函谷关外物产丰饶，民风纯朴。但是，北疆的烽火映红了戎族的马蹄，南边，自高自大的徐国背离了先王。焚香祷告，高辛皇族的后裔啊，姜媛的子孙，秦国不会忘记当初的誓言，轻罗广袖，教化万方的天子啊，东都定当平安，别为四夷的侵扰发愁。歃血为盟，雍州的战士容不得霜刃染尘：“岂曰无衣，与子同袍，王于兴师，修我戈矛，与子同仇！”九土分崩离析，黎民陷于水火，冀州的主人心忧如焚。权衡利弊，帝君除冠束甲，弃圭配铗，在太庙前宣诏：“整我六师，以修我戎。既敬既戒，惠此南国。”回应之声漫山遍野，一直传到徐土的都城。王师开拔，致于淮水，“如雷如霆，徐方震惊”。
　　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。天朝上土，非可小视，天子硕德，焉作无物？“王奋厥武，如震如怒，进厥虎臣，阚如虓虎。铺敦淮濆，仍执丑虏，截彼淮浦，王师之所。”月余，叛乱在河边的徐都中土崩瓦解，“四方既平，徐方来庭，徐方不回，王曰还归。”危难消弭，四海升平，八方诸侯顺着河流的指引按岁来朝。太庙之外，“龙旂阳阳，和铃央央。鞗革有鶬，休有烈光”，九级高台之上，天子尽现威仪。出师勤王者，授以褒扬；随波逐流者，暂且不究；误入歧途者，欢迎归来，轩辕黄帝仍会予你庇佑。众皆拜服，山呼万岁，天子缓步步入太庙，将身后风中的祝颂一一聆听。礼乐奏响，巫祝跳起祭祀的舞蹈，神官诵起庄重的祭歌，在他们低沉的吟唱声中，天子焚起一束香，虔诚地祷告上天和先考。诸侯们与他一同揖首祭拜，感谢五谷丰登，感谢圣君教导，祈求江山永固，祈求国祚绵长。歌舞终了，礼乐终了，惟余黄钟大吕颤动的磁音，与不绝的祈诵之声相互缭绕：“嗟嗟烈祖，有秩斯祜。申锡无疆，及尔斯所。既载清酤，赉我思成。亦有和羹，既戒既平。鬷假无言，时靡有争。绥我眉寿，黄耇无疆。约軝错衡，八鸾鶬鶬.以假以享，我受命溥将。自天降康，丰年穰穰。来假来飨，降福无疆。顾予烝尝，汤孙之将。”声音飘出太庙，飘过原野和城镇，飘到了河流能够到达的每一个角落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九州八荒的人民都听到了这个声音，他们奔走相告得以安居乐业的消息，他们载歌载舞，唱出了一篇又一篇的诗章。伴着吟游诗人的击节声，诗章最终汇入了那条熟悉的河流。
　　河水流出邦域，人烟渐稀。瞧，水滨绿草如茵，多么美丽，近处，“呦呦鹿鸣，食野之苹，我有佳宾，鼓瑟吹笙”，好一派闲适的宴游图景！可举杯痛饮的主人为何眉间忧愁不散？“青青子衿，悠悠我心，但为君故，沉吟至今”。原来是怀念起了旧人。的确，阳春白雪，识之者少，千金易得，知音难求。
　　远方，“山有扶苏，隰有荷华。”咦，树林里是谁？哦，是年亲英武的猎人向心仪的少女献上了白茅包裹着的小鹿。“手如柔荑，肤如凝脂，领如蝤蛴，齿如瓠犀，螓首蛾眉，巧笑倩兮，美目盼兮”，她生得如此美丽。当初两人一见钟情，寤寐思服，辗转反侧，乃至“一日不见，如三秋兮”。少女接受了礼物，两人许下誓言：“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。”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就这样，河流日复一日地流淌着，欢唱着，轮回于昆仑雪巅与东海归墟之间。直到，支流的清水变了颜色。
　　水边生长着茂盛的檀树林，远方传来丁丁的伐木声。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在田间劳作，伐取这么多贵重的檀木有什么用？他们挥动斧子，嘴里抱怨什么？“坎坎伐檀兮，寘之河之干兮。河水清且涟猗。不稼不穑，胡取禾三百廛兮？不狩不猎，胡瞻尔庭有县貆兮？彼君子兮，不素餐兮！”贪官污吏实在可恶，徭役繁重，人民怎能忍受？无怪人曰：“相鼠有皮，人而无仪！人而无仪，不死何为！”从前的幸福日子为何一去不还，何以沧海横流，遍地恶吏？究其根底，当今王上不施仁德。奇瑰的王宫中，破瓷裂帛之声此起彼伏，意欲何为？不过为博美人一笑。荒谬！听听这片土地上四起的硕鼠之辞吧！“逝将去女，适彼乐土”。那些面目不清的伐檀者高举着闪亮的斧子，终有一日，那些斧子会伐断历代先王攒下的八百年基业！